世界美术名作讲座一（摘录整理）傅雷著

烟若

    第一讲. 乔多与圣法朗梭阿大西士
    艺术革命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公式：当一个艺术渐趋呆滞死板，不能再行表现时代趋向的时候，必得要回返自然，向其汲取新艺术的灵感。
    他的艺术，是表现法朗梭阿教义的艺术。他的简洁的手法，无猜的心情，最足表彰圣法朗梭阿的纯真朴素的爱的宗教。一些史迹，乔多并不当它像英雄的行为或神奇的灵迹那样表现，他只是替当时的人们找到一个发泄真情的机会。
    乔多全部作品，都具有单纯而严肃的美。这种美与其他的美一样，是一种和谐；是艺术的内容与外形的和谐；是传说的天真可爱，与画家的无猜及朴素的和谐；是情操与姿势及动作的和谐；是艺术品与真理的和谐；是构思、素描，与合乎壁画的宽大的手法，及取材的严肃的和谐。
    实在，这热情的流露，生命的自白，与神明之皈依，就是文艺复兴绘画所共有的精神。乔多之被视为文艺复兴之先驱与翡冷翠画派之始祖，无论从精神言或形式言，都是精当不过的评语了。
    第二讲. 陶拿丹罗之雕塑
    陶拿丹罗一个伟大的天才，随了他前辈的以及同时代的作家的影响之后，驯服于学派及传统的教训之后，渐渐显出他个人的气禀。黄土一到了他的手里，就和他个人的最复杂的情操融合了。他使群众高呼，使天神欢唱，白石/黄金/古铜---尤其是古铜，已不复是矿质的材料，而是线条，光暗的游戏了。一切都和他的格外丰富格外强烈的生命合奏。可是，在他这般热烈地制作的时候，他似乎忘记了艺术，忘记了即使是最高的艺术亦需要节制。陶拿丹罗有时因为要表现纯粹的精神生活，竟遗弃外形的美。他要艺术成为人类内心生活的表白，他不特要刺激你的视觉，且更要呼唤你的灵魂。身体么，已经毁灭了，只有对于神明的热情，还在燃烧。其实，他在作品中表现内心生活和性格，与当时侧重造型美的风气异趣，这是他艺术革命成功的顶点。最后他在《圣约翰---巴底斯脱》及《圣玛特兰纳》诸作中，完全弃绝造型美，而以表现内心生活为唯一的目标时，他就流入极端与褊枉之途。这是他的错误。如果最高的精神情操没有完美的形式来做他的外表，那么，这情操就没有激动人类心灵的力量。
    第三讲. 鲍梯却梨之妩媚
    艺术家一方面追求理想的美，一方面又要忠于现实；理想的美，因为他们用人文主义的目光观照自然，他们的心中从未忘掉古代。这错综变化，气象万千的艺术，给予我们以最复杂最细致最轻灵的心底颤动。鲍梯却梨是这种艺术的最高代表。
    他的人物特具一副妩媚与神秘的面貌，即世称为“鲍梯却梨的妩媚”。
    最著名的作品，首推《春》和《维纳斯之诞生》二画。
    春天来了，女神们在月光下回旋着跳舞。维纳斯慢步走着，如皇后般庄严，她往过的路上，万物都萌芽滋长起来。《春》正是描绘这样轻灵幽美的一幕。春的女神抱着鲜花前行，轻盈的衣褶中散满花朵。她后面，跟着花神与微风之神。更远处，三女神手牵手在跳舞。正中，是一个高贵的女神维纳斯。原来维纳斯所代表的意义就有两种：一是美丽和享乐的象征，一是世界上一切生命之源的代表。
    鲍梯却梨的作品中，很难指出哪一个才是主角，他只把若干轻灵美妙的故事并列在一起，他并不费心去整理一束花，他只着眼于每朵花。
    春神，抱着鲜花，婀娜的姿态与轻盈的步履，很可以把“步移莲花”的古典去形容她。脸上的微笑表示欢乐，但欢乐中含着惘然的哀情。笑容中藏着庄重、严肃、悲愁的情调。悲哀的情调是鲍梯却梨一切人像中所共有的，是他个人的心灵的反映。对于享乐的鄙弃与对于虚荣的厌恶，自然会趋向于悲哀了。
    在《圣母像》中，永远给予艺术家以最崇高最悲苦的情操：慈爱、痛苦、尊严、牺牲、忍受，交错地混和在一起。
    鲍梯却梨之妩媚的意义和来源：
    第一，所谓妩媚并非是心灵的表象，而是形式的感觉。鲍梯却梨的春神、花神、维纳斯、圣母、天使，在形体上是妩媚的，但精神上却蒙着一层惘然的哀愁。
    第二，妩媚是由线条构成的和谐所产生的美感。这种美感是属于触觉的。因此，妩媚本身就成为一种艺术，可与题材不相关联；亦犹音乐对于言语固是独立的一般。
    鲍氏构图中的人物缺乏严谨的关联，就因为他在注意每个形象之线条的和谐，而并未用心去表现主题。在《维纳斯之诞生》中，女神的长发在微风中飘拂，天使的衣裙在空中飞舞，而涟波荡漾，更完成了全画的和谐，这已是全靠音的建筑来构成的交响乐情调，是触觉的、动的艺术，在我们的心灵上引起陶醉的快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