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羡林谈老舍之死 (采访时间:1999年4月27日上午,北京大学朗润园后湖畔)
傅光明:您认识老舍先生是什么时候?
季羨林:1939年吧,我那时是清华大学的学生,他是齐鲁大学的教授。齐鲁大学不是在山东吗,有一次我暑假回家,反正是三一、三二、三三,哪一年我忘记了。回家之后,李长之、我跟老舍先生见面。他是教授,我们是学生。解放前,教授的工资很高,社会地位很高。所以有一个名词,你们现在可能都不懂了,叫“教授架子”,一种有经济基础、有社会基础的架子。当时教授都瞧不起学生的,不大来往。可老舍,根本也不是一个学校,给我们第一印象感觉到是著名作家、教授,对我们,我那时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毛头小伙子,完全以朋友相待。这给我印象非常深。从那以后,就没再见面。
傅光明:建国以后有过交往吗?
季羨林:那是他从美国回来以后。他在美国本来有汽车,有洋房,有收入,《骆驼祥子》的英文译本卖得也很好,有稿费,生活好得不得了。可因为爱国,回来了。50年代初,哪一年我说不出来,那时同老舍先生见面多了。文字改革委员会,老舍是委员,我也是。当时还有叶圣陶、胡乔木、侯宝林,为推广普通话。他这人跟北京的平民接触很多,没有架子。他同下层社会的人,洋车夫、警察呀,有非常好的友谊。那时卖酒用大缸,上面一个盖,现在也见不着了。老舍就跟三轮车夫、片儿警呀下层人物,一起站在那儿喝。
傅光明:老舍这样一个没有架子,同情下层人民的大作家,最后竟是投湖而亡,您当时听到后有何感触?
季羨林:感触,这样好了,你可看我《怀旧集》里的那篇文章,我就不说了。
傅光明:那我这书里,可以把这篇文章收进来吗?
季羨林:可以,可以。
傅光明:您的文章中有没有谈及老舍的作品?
季羨林:没谈,因为我也不是研究现代文学的,可他的作品我都看过。
傅光明:那您以为他是个什么样的作家?
季羨林:前些日子我写了篇文章,谈诺贝尔文学奖的,要登在《外语教学与研究》上,《光明日报》还登了挺大的广告。我说诺贝尔文学奖到现在中国没有一个,日本有俩,印度一个,这很离奇古怪,一个歧视东方,一个歧视社会主义国家。我的意思是,我们的出版社莫名其妙,拼命地讲诺贝尔奖,也不研究研究为什么。中国,鲁迅、茅盾、巴金、老舍、曹禺,这些人如果拿到诺贝尔奖,也是队伍里的佼佼者。这一百年来,得奖者也不能说没好的,有大师,可是,极坏的也有。总之, 中国用不着宣传什么诺贝尔奖。
傅光明:建国以后,知识分子大都跌入政治的漩涡,老舍也未能幸免,有那么多作家、文化人,在政治斗争面前,表态、批判,互相揭发,您对此如何评价?
季羨林:我不是专搞文学的,许多内幕不清楚。但我看老舍,是绝不会污蔑别人的,他的人格是站得住的,要不,他也不会去跳太平湖。另外,如果说知识分子互相揭发,那怪不了知识分子,这账也不能记在知识分子头上,他们是被迫。这个你懂不懂,我不知道。
傅光明:我懂,也知道。
季羨林:你不一定全懂,你太年轻。
傅光明:您《怀旧集》里那一篇有没有分析一下老舍为什么会投湖?
季羨林:没有。但我的感觉就是这样,他在美国那么好的条件,为了爱国回国来,结果落得这么一个下场,我想当时他站在太平湖畔,要投湖的时候,他心里在想什么。后来,胡乔木,我们是清华的老同学,他问我在怀念老舍的文章里是不是感慨很多,我说“感慨很多”这四个字不够,我的感想超过感慨。要这么一概括人世,你逼着他投湖,这个账怎么算。老舍只是其中之一,在“文革”中像他这样遭遇的人还不少。
傅光明:您今天回过头来看老舍之死,来反思“文革”给国家、民族及文化带来的灾难和摧残,我们应吸取怎样的教训?
季羨林:这我早已讲过,“文革”是一场最野蛮、最蛮横、最没有人性的,也不是什么革命,一场闹剧,一场悲剧。希望在中国,是空前的,也是绝后的。
傅光明:我们现在对“文革”反思的态度似乎很暧昧,也很不够。中国的年轻人像日本年轻人不了解二战中日军在中国的暴行一样,也不清楚“文革”给中华民族带来怎样大的一场浩劫。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。忘记历史,可能会重蹈覆辙。这样下去,“文革”将来可能还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。
季羨林:如果我们不接受这个教训,我不敢说“文革”不再出现。野蛮的水平,不讲理的水平,随意说是说非的水平,恐怕要超过上一次。“文革”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个耻辱,一个伟大的民族干下这样的蠢事,真是难以想象的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