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儿子的背影》

烟视媚行

    儿子终于要独自离家谋生去了。我和他的母亲、他的几个同学去车站送行。儿子并无兴奋的样子，偶尔发呆，无所谓地说着“放心吧”，用脚尖碾站台的砖地。我已经没有什么话说，要说的早就说过了，只是再说几句“照看好自己的行李”的话，他也不是多么热心听。与同学也只是说些玩笑话，听不懂他们说什么，看着他们傻笑。盼着火车快些开走，我心中的茫然开始尘落，越来越重地积作心中的忧虑。
    说来儿子此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好。他毕业于名牌大学，要去的城市是上海，将要服务的公司乃至部门都是他自己选定，经过几次考试才被录取的。但是我对他的未来心事重重，工资待遇、工作强度、人文环境，似乎什么也不确定。儿子是那种极普通的人，上学的时候从不曾拔尖，也没有争强好胜的意愿，但是也没有受过什么大的委屈。他此去要从“三等公民”做起，外资员工是一等，这是公司的政策，当地员工是二等，这是上海的政策。天知道他会怎样面对可能遇到的“歧视”。
    我对儿子要求比较严格，做什么事情从来不准半途而废，但是要求的标准从来不高，只是希望他能够全面发展就好。也许由此培养了他的惰性，从小学到大学，从来没有进过班级前十名。有一次，他的老师对我说：“你们孩子说了，玩游戏机他是全班第一。”这是一个高手如云的世界，能有这么个第一，也真难为他。
    小学一年级的第一个期末考试，他语文考了97分，数学考了98分，名列全班第四十七名，大概是倒数前五名吧，仅是“双百”的学生就有三十七人。我开家长会回来，他已经早早地钻进了被窝要睡觉了。我把他叫了起来，说：“你考的分已经很高了，不要管多少名，以后每次考试只要考这么多分就行了。”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，又哪里知道这个分数将来只能是个梦。 “小升初”的时候也是这样。领了成绩单回来，站在门口不进家，说是只差一分，泪水也流下来。那时候还有计划内择校，分区划片，有两所学校可考，一所好些，另一所差点。我问清了所谓差一分是没有考上那所好的，忙对他说：“快进家吧，这已经很好了。上学不一定要上最好的学校。”
    也许这是我犯了一个大错误。他应验着我说的话，不好不坏的上下来，即没落下，也没有超出，只是爱好越来越多，连家中的大小电器都归他负责买负责修了。上高三的时候每天晚上十点睡觉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，对他说：“考大学一定要考清华。”他不再顺口答应，我也知道已经很难让他为了学习再付出更多的努力。
    我觉得，人的一生，只要不是碌碌无为，不要走上邪路，基本上就可以了。能够出类拔萃建功立业很好，能够快快乐乐平安一生也很好。可是儿子比我更实际，我认为未来社会的人应该是全面发展的人，他认为这一辈子决不能搞科研。他并知道，不搞科研，今后也可能再没有机会踢球了，全国又有几个公司想到员工个人的爱好和发展。他会苦恼的，从三岁开始，他已经踢掉了二十几个足球。在大学里，他一分钱奖学金也没挣到过，拿到的证书都是足球、篮球、羽毛球之类。以人为本还是个有待久远实践的口号，他有些拿着今天当未来社会过了。
    让人颤栗的开车铃声响起，我终于说了一句这辈子不曾对他说过的话：“干不下去了就回来。”如果他真的回来了我一定不会斥责他。
    火车很快地消失在铁路沿线那些高大建筑之中，黑暗中，只留下两条铮亮的铁轨画出的曲线。看着逝去的火车，我猛然想到，二十几年来，这是第一次面对儿子的背影。二十几年来他一直是在父母和师长的呵护下长大，也许他早就该离开家了。当年我离家的时候要比今天的儿子小好几岁。上山下乡，屯垦戍边。那一刻，火车开动的时候，滔滔哭声淹没了刺耳的汽笛呜鸣。但是我再也没有回到家乡，开始的时候还每年探家，后来是借出差的机会回家看看，直到父母去世，几年不回了。
    儿子将成为另一个城市的人？也许他自己早就想离开家了。

铁鸟

Wonders will never cease.奇迹无穷尽